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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未知)

  早上幾年,如果問我想成為中國歷史上的哪一位帝王,我的回答大概不會離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範疇太遠。如今我早已明白,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中,都有比寫在紙上刻在石頭上的豐功偉績遠為重要的東西。因此,我的答案也換成了明武宗正德皇帝。不過,選擇背後是複雜的心境——我想的並不是成為歷史上的正德,玩一把穿越式的角色扮演;更多的,還是作為旁觀者的、對這位浪漫皇帝的深深同情。

  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即位的年齡很小,雖然《史記》之後正史的逐漸墮落,已經使「性聰穎」之類的評語氾濫於幾乎每一篇帝王本紀。不過,正德的聰明,可以從當時許多其他的記述、特別是朝中大臣的筆記中,得以旁證。另外,記述中正德的「清秀雋朗」,也完全可以從保存至今的明代帝王畫像中得以驗證。當然,完全有理由相信這是一種隋煬帝筆法,聰明和漂亮,這些並不為中國傳統所重視的優點,無非是為了正文部分的大加鞭笞做些鋪墊罷了

    相信好多同齡人都和我一樣吧,早期的歷史知識,大多來自於當年那套上中下三本的《上下五千年》。這是極好的書。然而,歷史書本身往往最易囿於歷史侷限,譬如關於正德的那一篇。在描述中,正德從小養尊處優,不懂得勤政愛民,更不知道居安思危,耽於遊樂,以國事為兒戲,先寵信宦官劉瑾、後倚重武人江彬,行事荒唐不經,弄得朝政烏煙瘴氣,對股肱良臣的忠言直諫不理不問。這些描述,基本上代表了自當時已降一以貫之對正德皇帝的官方性批判立場;加上對傳統劇目《游龍戲鳳》的曲解,給正德扣上的「荒淫」帽子,還有我家附近的「豹房」地名,一幅活脫脫荒唐皇帝的形象已躍然紙上。

  可是,正德到底有多荒唐呢?

  就拿他的拒諫罪名說起吧,我們得先看看那些「忠言直諫」到底是什麼東東。且說正德十六歲即位,少年天子難免有些貪玩,於是,各地的進諫奏章便如雪片一樣飛來,作為文官集團領袖的大學士劉健等人,將這些意見加以整理,弄出了一個精裝典藏版,以國家興亡在此一系的鄭重態度慎重地呈交給正德皇帝。而這個精裝典藏版主要列舉了五大罪狀:

  一、皇帝單騎出宮,不帶隨從;

  二、皇帝在宮內亂轉;

  三、皇帝去北海划船;

  四、皇帝喜歡打獵;

  五、皇帝亂吃零食。

    在這篇現代人看了難免啞然失笑的五大罪狀面前,可憐的正德皇帝俯首認罪,收斂了好一陣子。天性好動的正德畢竟不甘如此,可稍有遊獵之舉,文官集團馬上強勢反彈,很快,老臣楊守隨上書苦諫道:「我聽說皇上去西郊打獵、南城登高、還在宮中練兵,這都不是天子應該做的。」

    且不論禁中演兵的漢武唐宗和年年圍獵的清朝諸帝,足以反駁諸忠臣良弼扣上的「打獵罪」罪名,總體上看這些諫言,已足以反映當時文官集團對皇帝的限制與約束已到了何等厲害的地步——須知正德並不用等待親政,他們也不是手握先帝遺詔的顧命大臣。而由此管窺,正可見明朝中期以後政治生態的精髓。

    中學歷史書上的皮毛式描述,容易使人對明朝的皇帝集權產生簡單化的印象。事實上,廢除丞相,盡攬權柄的盛況,只發生在洪武永樂兩朝。自洪熙宣德以後,權力的天平開始再度向以內閣和六部為代表的文官集團傾斜。這與皇帝的賢愚勤怠無關,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文化典章高度發達的漢族王朝,在局面完全穩定之後的必然傾向。更何況,明朝皇帝們所面臨的文官集團,他們接收了已臻於極盛的程朱理學長期教育和通過標準化的八股作文考試後,對「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奉若神明,其虔誠性和狂熱性只有歐洲中世紀的教士可以比擬,對於與皇帝作對更是有著無比高漲的勇敢氣概與犧牲精神,更何況朝野的主流輿論一直都牢牢掌握在他們手裡。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在皇權的面前可能都是相對孱弱的,一根大棒就可以輕易打倒,但這個團結的整體幾乎不可戰勝。面對這群毫不留情奪過權力,甚至對自己的私人生活指手畫腳,同時又身為帝國建築中所不能代替之中流砥柱的文官們,明朝皇帝的苦悶與無奈可想而知。

    初讀明史的人很容易被嚇著,一會兒是廷杖廠衛,血肉橫飛,一會兒是宦官專權,殘害忠良;這些固然都是血淋淋的歷史,可究其根源,廷杖也好,廠衛也好,宦官也好,在皇帝的權力和自由被文官集團侵蝕得幾近窒息之後,它們已經成了皇帝唯一可以拿來用用,做一把抗爭的手段。仔細品讀,我們不難發現,即使是印象中朝政混亂到無以復加的年代,如皇帝十多年不上朝的萬曆後期,還是與本文主人公大有干係的、劉瑾弄權的正德初年,這一龐大帝國的各項事務仍在有條不紊運轉之中。這是因為明帝國真正的權柄,從未被萬曆所荒廢,也從未被劉瑾所攫取,它們在絕大多數的年代裡仍牢牢操持在文官集團的手中。

    事實上,即便是採取了如此極端手段,皇帝們的抗爭,最後卻依然一次次地以失敗告終。如本來極富雄才大略潛質的嘉靖皇帝,在「大禮議」中,雖然通過連綿數年不絕的大棒打倒了一百八十餘名大小臣工,給自己的藩王生父加上了皇帝之號,後來卻還是免不了被文官集團逼入深宮煉丹修道的命運。再如萬曆皇帝,在「爭國本」中,無非是想換掉身體不好的長子,改立鍾愛的幼子,在揮舞了大棒之後,卻依然在視禮法高於生命前赴後繼進諫的文官集團面前承認了失敗。至於後來十幾年不上朝的罷工舉動,也很難說沒有由此次挫敗而生的心灰意冷。

    相比之下,清朝的皇帝則大可不必顧慮臣下的感受。康熙立儲時,如走馬燈一般更換內定人選,宮廷鬥爭激烈到白熱化地步,可朝堂之上哪位大臣敢對此斗膽說一個字?——直紛紛作立仗馬耳。真不知道到底是驕傲的文官集團已在大清的入關鐵蹄面前土崩瓦解,還是因為康熙大帝掌握了比廷杖廠衛更加厲害的秘密武器。

    明清比較本是個已被說爛的話題,我無意為之,只希望在考慮到歷史背景特別是政治生態的情況下,給缺乏「清宮劇」粉飾的明朝皇帝們以更加公允的評價與認識。平心而論,與勤政不懈的大清諸帝相比,常常蒙受指責的明朝皇帝反倒還要難做的多。如果對權力天生淡漠,或者在與文官集團的鬥爭中承認失敗拱手退讓,便是懈怠慵懶;如果是不甘服輸奮力抗爭,想更多地表達一些自己的自由意志,那麼不是暴虐,便多半是荒唐了。不過,現在也已經有好些學者認識到,即便支撐文官集團的精神力量是陳腐不堪的,這樣君權趨於虛懸的政治結構未必對國家與民生不利,而且這明顯比大清康乾盛世的萬馬齊喑更近似於現代,也蘊涵了更多發展進化的可能。——反過來看,無論是歷史課本還是明史,其間的簡單化評價都是不可迷信的,按那樣的調子,如今天天忙於參加慶典活動的英國女王,不知該有多昏饋;將來要領受一個「英幽王」之類的妙謚,那簡直是一定的。

    再說我們可憐的正德皇帝,天性浪漫而不喜歡受拘束的他,無非也是在這種窒息的狀態下抗爭罷了。於嘉靖和萬曆不同的是,他的抗爭與其說是為了權柄,倒不如說是為了維護更多屬於私人領域的個人自由。而且他的抗爭手段比起單純揮舞忒沒技術含量的血腥大棒要有創意多了。只可惜在那個理學昌明的時代,正統歷史對想像力的容忍程度極度逼仄。也許,這便是這樣一位浪漫皇帝,頂上荒唐罵名的根本原因了。

    既然在宮內亂轉都能成為一大罪狀,正德皇帝首先想到:如果老子搬出宮去,不就可以堵住那幫迂腐老臣的嘴巴了麼?於是,正德二年,他搬出紫禁城另起大宅,名叫「豹房」。關於豹房有種種傳說,民間更直言之「黑老婆窩」。不過,摒棄這種司空見慣的性猜測,「豹房」的字面意思首先是養豹子的地方。如此大宅,又是為了尋歡作樂,MM自然是少不了的,但豹房的主體也並非MM,而是武宗從全國各地區召集來的樂師、軍官、道士、番僧等等,甚至包括一名葡萄牙人叫做火者亞三。通曉音樂的正德皇帝還在這裡親自創作了由多種樂器合奏的《殺邊樂》。當然,不管豹房裡的MM到底有多少,究竟來自何方,正德皇帝在豹房的種種生活,是難以迴避聲色犬馬這頂大帽了。

    「豹房」之外,還有養老虎的虎坊,具體就在如今北京南城的虎坊橋一帶。從小對騎射弓馬軍事武術等一干對承平帝王而言純屬無益之事甚有興趣的正德,有一種愛好是親自和老虎搏鬥,有一次甚至被虎抓傷休養了一個月才好。這自然是輕率之舉,不過,除了他自己的小孩子脾氣和憨大膽之外,倒也能反映出正德的生活是何等無聊。難道教他唸唸四書五經去考個狀元不成?

    與這些還需要在宮外躲躲藏藏的娛樂活動相比,正德皇帝最大的雅興——在宮廷裡搞的軍事演習,倒是在群臣的槍林彈雨中一直堅持了下來。他也不弄大棒當場打人,也不派廠衛背後暗算,只是一次次地在大臣的道學面孔前唯唯諾諾,又一次次退朝之後依然故我,算是把「你說你的,我做我的」的八字決發揮到了極致。此刻的正德說是像昏君,倒不如說像一個一次次被老師抓上講台的「檢討痞子」。

    在其寵信的邊防軍官江彬的支持下,正德皇帝在宮廷裡操練的士兵最多達到了萬人以上,他經常穿著盔甲親自帶士兵們操練,呼喊聲和炮聲在紫禁城九門外面都能聽到。對文官集團來說,這已是極大的荒唐了,而更可怕的是在練兵中慢慢有了些心得的皇帝,開始有意無意地表現出御駕親征的興頭來。這還了得!大家慌忙祭出本朝定例祖宗成法的尚方寶劍來;只是不知當年馬上江山的洪武,戎事半生的永樂,少年隨征的宣德,在大小臣工眼中究竟算不算得祖宗?——大概只是土木堡綜合症仍未痊癒吧!

    期待親征機會的正德畢竟不會做自啟邊釁的大蠢事,而機會也真被他等來了。正德十二年。蒙古達延汗率領五萬騎兵入侵山西方面,正德皇帝御駕親征的申請自然被文官集團駁回。就在此時,正德做出了一個在當時來看完全超出了大家想像力的創意:既然身為帝王無法親征,那我自己封自己一個官兒,再派這個官兒去,總該可以了吧……反正您幾位爭來爭去,不就爭的一個名義麼?於是,在朝堂上下的瞠目結舌面面相覷中,正德任命自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然後自己命令自己領兵上戰場殺敵,終於得遂所願離開了鳥籠一樣的北京城。

    即便這樣,正德皇帝的親征之路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守居庸關的御史張欽不讓他出關。他只好等了幾天,等張欽出巡時才敢微服出關。心有餘悸的皇帝出關之後立刻命令邊防軍堵住關口,不許讓任何文官出關相隨。這場戰爭持續了四個月,本身的過程倒是酣暢淋漓許多。十月,蒙古軍五萬餘人出現在如今以木塔聞名的山西應縣一帶,正德皇帝隨即親自佈置方略決戰,同時命令戶部拿出一百萬兩白銀準備賞賜立功將士,戶部卻和皇帝討價還價,最後只同意拿出五十萬兩。大概早已被文官集團弄得沒有脾氣的皇帝沒有計較太多,馬上披掛上陣,親自率領一軍從陽和出發援救出當時一度陷入被分割包圍狀態的明軍主力。當晚,他與普通將士一起在應州城外臨時建的軍營裡過夜。第二天蒙古主力又來,雙方大小百餘戰,戰況十分激烈,武宗在前線的戰車曾險些被包圍。兩軍從早晨一直打到晚上,在始終保持著高昂士氣的明軍,驕橫的蒙古騎兵自度難以取勝,主動撤離了戰場

    這次作戰被稱為「應州大捷」,稱得上這位壽命不長的浪漫皇帝,人生之中的一個高潮了。不過,令人迷惑的是,《明史》正式記載的戰績卻僅僅是斬首十六級,而明軍自身的損失卻是亡五十二人、傷五百六十三人。就算這兩撥人是赤手空拳的群毆,好歹也是幾萬人打了好幾天阿……這折損也實在太過輕微了。更難相信兩天激戰下來十六人的損失就足以嚇退五萬蒙古主力;有人猜測大概正德不屑於按照所謂的征伐之禮,拎著一大串人頭耀武揚威地回到北京;更有人相信是感覺受到了愚弄的文官集團,堅決不承認「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的勝利與功績,因為當時就已經發生了翰林院全體官員拒絕向他祝賀的事件。至於歷史的真相,大概我們都已經永遠失去了瞭解的機會。

    只是有一點是沒有疑問的,無論官方還是私人記述都明確承認,在正德一朝剩下的時間裡,蒙古的鐵蹄再也未曾大規模踏入明帝國的疆土。

    出巡江南,是這位浪漫皇帝一生之中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壯舉。在那個資訊已經比較發達的時代,錦繡江南的風物,對於正德皇帝的吸引力由來已久;可是,他剛一提出,馬上又是朝野洶洶,大有由此以往國將不國之勢。看來,與親征的情況相似,他仍然需要機會。這一次的機會居然是正德十四年的寧王叛亂,於是,正德皇帝再次披掛上陣揮師南征。此刻他的微妙心境,恐怕最厲害的演技派性格演員,都難以忠實再現吧。

    可惜,寧王朱震濠的武功實在是過於不濟了,僅僅在御駕出京數日之後就被大理學家王陽明所擒。接到加急報捷密電的正德皇帝,頓時陷入江南之行即將告吹的尷尬境地。估計當時的他,連早知如此該想當初白送十萬士兵給寧王的心都有了,一面肯定還會大罵古今中外所有死了活著的理學家:怎麼都跟老子有仇哇!不過,可愛的正德畢竟天資聰穎,很快又是一個驚世駭俗的高級創意——封鎖消息,繼續進兵,終於在「御駕親征」的名義下,在江南玩鬧了一年,而且最後還排演出一幕超級大劇來做為這一赫赫武功的光輝結局——將寧王朱震濠釋放,然後親自再次將他擒獲,在南京堂而皇之地行禮受賀。這自然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任性之舉。不過,文官集團能把想下江南的皇帝逼成這個樣子,而想下江南的皇帝在高壓面前還能想出如此高招,兩者都算千古難遇的狠角色了。不知九泉之下,正德遇見六下江南、瀟灑自在、大小臣子還爭相隨行趨之若騖唯恐不及的乾隆皇帝,不知又將做何感想?

    說到這裡,我不禁覺得,正德與乾隆這兩位同屬朝代中期守成之君的比較,也是蠻有趣味的。其實這樣的比較也已經有不少人做過了,概括一下,有意思的主要有如下幾點

    一、國家安定程度和民生

    正德:爆發劉六、劉七領導的中等規模農民起義,迅速被討平。

    乾隆:爆發蔓延九省的白蓮教大起義,嘉慶年間才平定。

    二、武功:

    正德:親征達延汗獲勝,安化王、寧王兩個叛亂宗室均被派出的能臣秒殺。

    乾隆:無親征記錄,所謂「十全武功」,除了平定準部、回部可圈可點外,其他都拿不出手,更何況還有對準部惱羞成怒的滅族政策。

    三、國勢發展

    正德:穩中有升,明中後期的經濟社會發展是封建社會中一個不應忽視的高峰。

    乾隆:趨向沒落,晚期已是積重難返。

    四、MM/娛樂

    兩人均十分嗜好,不分伯仲,均留下大量優美典故。

    五、寵佞

    正德:前為劉瑾,五年手誅,後為江彬,實際危害微弱。

    乾隆:和砷,把持朝政幾二十年,天下歲入半入其手,仗勢橫行直到乾隆駕崩。

    六、奇怪嗜好

    正德:給自己封官,有被迫無奈的因素。

    乾隆:在各旅遊景點亂題低劣詩作,在尺餘古畫上蓋八尺御章,惜乎古代無城管與文物保護部門。

    七、下江南

    正德:一次,遮遮掩掩,群臣同仇敵愾,口誅筆伐。

    乾隆:六次,大搖大擺揮霍無度,群臣歌功頌德,趨之若騖。

    八、性格

    正德:平易近人,浪漫有情,以《戲說乾路為代表的乾隆電視劇,更多地應該是正德的影子,應該讓人想起秋官。

    乾隆:《書劍恩仇錄》裡的形象,咋咋呼呼的張鐵林,拿捏作勢,煩。

    ……

    當然,這樣的比較很難做到所謂的科學客觀公允,而具體的評述難免又會扯回明清比較這個月經話題上來。正德騎馬射箭,在漢人眼中都是極大的罪過,而後來的滿清,王子不懂騎射簡直不可想像.不過,我覺得上述種種至少足夠反映出一個問題,這也是所有作過這一比較的人最後必然想到的一個問題——這樣的兩個人,憑什麼一個成了盛世明君,另一個卻成了無道昏君——難道這也搞照顧少數民族麼?

    其實,除了上面常常被提到的幾點之外,在比較正德和乾隆的時候,還有一個方面是絕對不應該忽略的,那就是文化氛圍。所謂大清盛世,從乾隆六年到乾隆五十三年,大興文字獄達五十三起,遍及全國各地,天下士子人人自危,可謂將康熙、雍正的光榮傳統發揚的淋漓盡致;更不用說以修撰《四庫全書》為名義的、人類發展史上迄當時為止最為波瀾壯闊的打擊非法出版物行動了。反觀正德時代,昏君之治下,卻是一派寬容平和百家爭豔的景象,也許是道學先生們的火力已經集中招呼到皇帝身上去了的緣故——這也正是江南文化臻於極盛、四大才子粉墨登場的年代。只是,不知道唐伯虎在蘇州城外悠然吟誦桃花曲的時候,他是否能夠感應,千里之外的北京,有一個可能浪漫情懷並不遜色於他的年輕人,正在鬱悶地遙望江南呢。

    即便按照最為嚴厲的正史標準,客觀上看,正德皇帝的形象,也並非文官手中筆桿所描述的整體印象那般不堪。即便在親征蒙古達延汗,離開京城的那四個月裡,他也不忘記明令北京官員們把應該遞交的公文交給專使,由專使送到行營由自己隨時處理。雖然此刻正是楊廷和內閣精幹高效運轉的時代,正德皇帝的主要行政權力,可能僅僅只餘下對於內閣已經票擬的旨意加以確認的「硃批權」,而且硃批發佈的旨意也隨時存在被臣下駁回的可能;但這位貪玩好動的皇帝,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卻十分積極,老老實實地接受了作為龐大國家機器內部一顆螺絲釘的命運——儘管這是比較大隻、也比較亮的一顆。

    至於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的總體評價究竟應當如何做,有段話說的甚好,請恕我基本照抄一遍:

    明武宗一生,貪杯、尚兵、瀟灑,所行之事多浪漫不經,為後人所誤解;同時武宗又處事剛毅果斷,彈指之間誅劉瑾,平定安化王、寧王之叛,應州大敗蒙古小王子(即達延汗),精通佛學,會梵文,還能禮賢下士,親自到大臣家中探望病情,甚至痴情於藝妓。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看到一個不同的明武宗,卻很難看到一個完整的明武宗。

    上面一段話,結尾確是妙筆,不過,就我個人來說,透過層層迷霧包裹的歷史,看清一個完整的正德,也許並沒有那麼重要;或者,雲山霧罩間偶爾露出的半縷真容,就足以撥動觀者的心弦,哪怕那只是一件入不得本紀的小事。

    有一次,紫禁城裡呆膩味的正德,溜到某個大臣家去蹭飯,大臣惶恐之際一陣慌亂,竟忘記在他面前放上一雙筷子……這可是十惡不赦的大不敬之罪,發現問題時所有人都嚇得要死,正德卻渾如沒看見一般。

    另有一次,正德皇帝的奶奶掛了,群臣按照禮制露天祭拜。那一天正好下了大雨,正德看見大家跪在水中,大概是擔心他們得關節炎的緣故,一時於心不忍,便說,罷了罷了,反正是我自己的奶奶,你們都起來回家就OK了。滿懷哀思一心助皇上悲的大小臣工,卻無人領情。事後,狀元舒芬領銜上書,直接攻擊正德此舉不孝。對於這件事,我們在讀出正德的人情味之外,也足以推斷出當時正德對這幫道學先生的厭惡了。

    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筆桿子裡面出歷史。

    得罪了筆桿子集團的正德皇帝,注定不可能在歷史上留下什麼光輝形象了。值得一題的是,在文官集團的口誅筆伐之外,民間社會對正德皇帝的態度反而寬容許多。除了各地散落的傳說故事之外,描述正德調戲民女李鳳姐這一封建統治者滔天罪行的傳統劇目《游龍戲鳳》,在遭到正統意識形態的竄改與曲解之前,本是一出群眾喜聞樂見的喜劇。而現代就更是這樣了,既有《天下無雙》這樣的無厘頭電影,也有間或出現的戲說電視劇——大概正德皇帝浪漫而有情的個性,本身就蘊含著與現代社會審美觀接軌的豐富潛能。有趣的是,一向被詬病為對於傳播錯誤歷史知識居功至偉的戲說類影視劇,這一次卻出現了比正統歷史更加接近於歷史真實的可能性。

    不可忽略的歷史情節,還包括他同樣極富戲劇性的駕崩。在今天江蘇淮陰附近的清江浦,正德皇帝看到江上捕魚人的動作十分飄逸靈動,便有了模仿秀的念頭。於是他換上漁業生產用服裝,驅舟撒網,本來玩得十分HAPPY,竟一不小心落入水中;雖被救起卻已落下病根,不久之後便駕鶴西去。一生不甘於受制於禮法的正德,終於以一種極度不合禮法的方式死去,恍如最後一個天馬行空的創意。大概也只有這一次的越禮,正德不用再煩惱於耳畔揮之難去的嗡嗡聲。

    帝王要死,本來選擇餘地是十分寬泛的,或病篤於龍床,或中毒於深宮,或被箭於陣中,或自縊於白綾,或自然或恐怖,或壯烈或悽慘;可沒有一種比扮漁民落水而死,更不相稱於帝王身份的死法了。仔細想一想,這當然是一次非正常的事故性死亡,可這不也正是對一個漁民、一個普通人來講,十分普通的結局嗎?事實上,對生於帝王家的孩子而言,種種令宮中府中匪夷所思的創意,所為的,無非是和普通人一樣罷了。

    對於正德皇帝,這個天性浪漫而有情的年輕人,我深深地報以同情。這不同於《明史·武宗本紀》末尾處「假使承孝宗之遺澤,制節謹度,有中主之操,則國泰而名完」式的惋惜,那是一種已經在泱泱大國衣冠典籍中修煉到了極致的假大空。

    這種同情,甚至不同與包括我在內許多人的,讀史掩卷之時對絕代詞人李後主、天才畫家宋徽宗、資深工程師元順帝、高明木匠明熹宗這一類帝王的同情;雖然正德皇帝與他們一樣,同樣當得起一句錯入帝王家的感嘆。他們中的大多數,在歷史上畢竟還是留下了自己的作品或者相關的記錄,足以供後來者扼腕嘆息;正德則不同。如果不做皇帝,我也不知道他會做什麼或是該做什麼;其實,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不僅浪漫有情,而且聰明任性,正如你我。

    除了曹操等極少數奇人之外,專業詞人、畫家、工程師、木匠的理想,是很難與一個好皇帝的職責兼容的,但它們至少可以成為一個不那麼高明皇帝的業餘愛好。可一個普通人的想法、意趣和行事方式,可能和皇帝的角色有哪怕絲毫的通融餘地嗎?這至少是非常艱難的,這也正是我把更多同情留給正德皇帝的原因。值得感嘆的是,在如此命運面前,正德皇帝卻以他與生俱來的浪漫天分,幫我們在閱讀這段歷史的時候,感受到了與悲劇氣氛深刻的李煜傳趙佶傳等等所不同的,一絲可掬可捧的喜劇氣質。

    中國的歷史,從來不缺帝王將相、忠臣烈女、奸佞小人、草莽豪俠,可這形形色色的人等,大多卻或主動或被動地套上了面具,描上了臉譜。一幕幕活劇雖然精彩紛呈,卻難免讓我覺得遙遠而虛空。反而是雖然也被套上面具、但常常會自己設法扔掉的正德皇帝,在永恆流淌的歷史長河中,露出了一張清晰而可親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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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並不是一個精神分裂的人,但是他一輩子都這樣以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況生活著。他的一生都在謀求抗爭,可惜的是雖然他擁有天下最高的皇權,依然改變不了自己生命的軌跡。他的故事,是由好多喜劇組成的一個大悲劇,不論是對他,還是對這個龐大的帝國。

    他的廟號為武宗,這很符合他,因為他很好武,他是真正從內心底把自己看做武人的,雖然這個身份在那個時代其實是卑微的。他的年號叫正德,這更像是諷刺他,因為按照傳統的觀念,他全身上下似乎找不出一點能看到的「正」的德行。

    他常常被人冠以「荒唐」,「病態」這些貶義的詞眼,但是他的性格卻最像我們現實中的普通人,一個調皮的孩子,一個有著七情六慾的青年人,一個對身邊人無比隨和的公子,一個對繁文縟節不以為意的客人,一個會體諒下屬在雨水中跪地辛苦的上司,一個不忘在祈福時候加上愛妻名字的丈夫,一個對任何事情都有著極大興趣的聰明學生,一個可以和你擠坐一輛破車的朋友。然而悲劇正是在於,這上面的諸多身份裡,唯一沒有他最正式的身份,一個皇帝,並且應該是恪守傳統道德的皇帝。

    明代的大臣們一直把皇帝作為一個神話的偶像來塑造,他們要給萬民描繪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沒有慾望,可以無限時間工作,沒有個人感情,沒有脾氣,可以英明的分辨出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壞人,可以從諸多的奏摺裡聰慧的挑選最正確的那一個的皇帝,當然,這種人根本不存在,明朝的皇帝裡最接近這個標準的只有孝宗皇帝,有趣的是,最遠離這個標準的正是孝宗皇帝的兒子,這個最類似常人的朱厚照。

    他用自己超乎一般人的勇氣在執著的與他的臣子進行對抗,並想盡一切辦法來戲弄這些看似外表端正正經的道學家。他不想再像他的父親一樣,鬱悶的活一生,他要活的快樂,要活的精彩,實際上他幾乎做到了,雖然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很多年的罵名,但是性格如朱厚照這樣的人,也許根本就不在乎你對他說什麼。昏君也好,明君也好,於他的生活根本無關,甚至在他的心目中,說他的是明君反而是對他的一種侮辱。他的所謂罪名,在一個農耕已進入僵化狀態的大帝國是不可想像的瘋狂,或許,如果他是一位可汗,評論會有所不同吧.

    那是一個精彩的時代,從最高的皇帝,到讀書的士人,都呈現出一種叛逆傳統道德的傾向,「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這句詩既可以形容唐寅,也可以形容朱厚照,以及那個時代許許多多的人們,而王守仁心學的創立,更是在守護傳統的大明王朝的夜空裡燃起的一朵絢麗的煙花,從此開始,一個國家偉大的轉型時代開始了。

    當然,朱厚照根本不會關心這些的,在他臨死前,我想他思考的問題應該是:下輩子,我還能做普通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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